何与怀 | 保卫文学:从夏志清评张爱玲两部作品谈起

澳华画家沈嘉蔚作品《张爱玲》(2016 油画,92 X 77cm,画家自藏)yibaochina.com (一) 【1979年,文学研究者、美籍华裔教授夏志清一部英文巨著被译成中文出版。就是他这部《中国现代小说史》,直接推动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文学研究界“重写文学史”运动。】yibaochina.com 刘绍铭等人翻译的夏志清英文巨著中文本《中国现代小说史》于1979年由香港友联出版社出版第一版。yibaochina.com 1979年,文学研究者、美籍华裔教授夏志清1961年出版的近七百页英文巨著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1917-1957中文版《中国现代小说史》,在香港出版。其时,中国展开文革之后的拨乱反正,开始改革开放,内地与香港的交流逐渐增多,据说许多学者到香港旅游或办事后,都会顺带捎回夏志清这部大着认真研读。这竟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非同小可的事件。这部著作,像颗重磅炸弹,在中国大陆的文学研究界爆炸,直接推动了“重写文学史”运动。yibaochina.com 耶鲁大学于1961年1月1日出版夏志清的英文巨著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1917-1957。yibaochina.com 我是1984年在新西兰奥克兰大学亚洲语言文学系攻读博士学位时,才接触到夏志清这部《中国现代小说史》。之前一年,我在该校英语系读英美文学硕士,可能因为系主任(也是新西兰作家协会主席)看了我在天津南开大学英语专业毕业时写的论文On Earnest Hemingway,也可能因为我1964年学士毕业到如今已近二十年,年纪很大了,被文革之类的东西耽误太久了,竟破格批准我未读完硕士就读博士,又因为我计划的博士课题涉及当代中国文学,便把我转到该校亚语系,我因而有幸看到夏志清这部大着。当时我的确很为该书的许多颠覆性的观点所震动,不过也没有充分估计到它后来大家都看到的具有那么巨大的影响力。yibaochina.com 在那时中国大陆,由于《中国现代小说史》这部书,夏志清一下子不得了,大大出名,也引起大大的争议。 1983年春夏之交,夏志清晚年唯一的一次回中国大陆看看,是应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的钱锺书通过秘书长梅益的邀请。可是,他返回美国后不久,1983年秋天,中国大陆突然来势汹汹地开展了一场“清污”即清除所谓“精神污染”的政治运动。在政治权力斗争上,这场运动是企图搞垮胡耀邦;在思想文化领域,周扬、王若水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社会主义异化论”是主要批判靶子。夏志清这部《中国现代小说史》,不幸也成了一个“污染”源,需要清除。中共官方媒体上公开大肆批判这部书,批判夏志清的文学史观和文学趣味,一派正气凛然,似乎言之凿凿,有理有据。据刘再复回忆,当年他在全国政协的会上,就听到丁玲与冯牧这两位权威对邀请夏志清访问的严厉谴责:“怎么可以让这样的反共学者到中国?”yibaochina.com 不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是一个很奇怪很有意思很值得研究的社会。我的博士论文,Cycles of Repression and Relaxation:Politico-Literary Events in China 1976-1989(《紧缩与放松的循环:1976至1989年间中国大陆文学政治事件研究》),就论述了这种复杂社会生态中文学界思想界的状况,而且几乎同步。所谓“紧缩与放松的循环”,是说那整个十年,政治风云反复变幻,大致上竟是逢双年反“左”、逢单年反“右”;或者是同一个时间,有些领导人反“左”,有些领导人反“右”。在这种情形下,各种思潮,包括文艺思潮,见缝插针,一有机会便纷纷从西方传入,就像小草一样,好像枯干了,但趁着一场春雨,又从石头缝中露头,飞快生长。而许多人,特别是青年学子,思想非常活跃,热衷于迎接新挑战,热衷于拥抱新思潮。这一切几乎不可思议,但当年的确如此。比如说对夏志清这部《中国现代小说史》的批判,就竟然起到了完全相反的作用。yibaochina.com 本文作者和他于1992年在德国出版的博士论文。yibaochina.com 其反作用最突出也是最珍贵最了不起的表现,是进一步更深入展开“重写文学史”运动,是先后掀起“张爱玲热”、“钱钟书热”和“沉从文热”。中共夺取政权之后,多少年来,在官修教科书和文学史的推广下,中国现代文学一直是“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的天下,这好像完全理所当然完全正确无疑,大多数中国人的文学观也已经严重地被熏陶被塑造被定型了。但是,如今夏志清在他的大着里,劈头劈脸猛然大喝一声:鲁迅没有那么伟大,张爱玲才是最伟大的小说家!还有沉从文和钱钟书的小说,也很伟大!而那时,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好些年,张爱玲正一个人孤独地住在美国的公寓里,她在1952年离开中国后,中共官方便刻意让人们忘记那位四十年代“出名要趁早”曾经轰动文坛的上海才女;沉从文则在默默地研究中国古代服饰史,他饱受屈辱与艰难,这位曾经写出《边城》等杰作的“中国乡土文学之父”,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是曾经离诺贝尔文学奖最近的中国作家;钱钟书境况比起来是很好,在专心作他的各种研究,学术地位很高,但又有谁注意到他的别开生面的1947年长篇小说《围城》呢?他们都还活着,但作为成就非凡的小说作家,他们人生高光之处,却鲜为人知。yibaochina.com 夏志清晚年阅读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2013年3月初版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yibaochina.com 由于夏志清的大力推介和高度称赞,张爱玲、沉从文、钱钟书的文学作品(也包括其他一批中共建政后被埋没的作家作品),像“出土文物”一样浮出历史地表,重见天光。这部《中国现代小说史》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也改写了中国现代文学史。 “重写文学史”运动,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文学研究界最亮丽的风景。夏志清成为中国现代文学最伟大的发现者,在这个领域的学者中,很少有人能与他的影响力相比。估计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yibaochina.com (二) 【夏志清把张爱玲视作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最优秀的作家。如果说他对《金锁记》的至高评价是锦上添花;那么,他盛赞《秧歌》和《赤地之恋》则可谓石破天惊,具有颠覆性的震撼力量。】yibaochina.com 台湾皇冠出版的张爱玲长篇小说《赤地之恋》封面。yibaochina.com 毫无疑问,“重写文学史”运动中,重见天光的张爱玲成了最中心的人物,她最被关注,也争议最大,而且一直延续至今。yibaochina.com 张爱玲是夏志清的挚爱。《中国现代小说史》用二十六页论述鲁迅,却花了四十二页如此之大的篇章论述张爱玲。夏志清甚至认为:鲁迅的小说比不上张爱玲。对于一个研究现代中国文学的人说来,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重要最优秀的作家。……凭张爱玲灵敏的头脑和对于感觉快感的爱好,她小说里意象的丰富,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夏志清并指出:张爱玲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可是同时又是一个活泼的讽刺作家……她同简·奥斯丁一样,态度诚挚,可是又能冷眼旁观;随意嘲弄,都成妙文。yibaochina.com 上世纪四十年代,特别是1943到1945那几年,对张爱玲来说,无疑是非常光彩夺目的。二十几岁的她,居然一下子写出了《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等一大批优秀小说。这是让她“出名要趁早”的一个高峰期,为她取得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不容忽略的地位。但是张爱玲还有另外一个小说创作高峰期。1952年,张爱玲离开中国大陆,至1955年在香港住了三年。三年里,她一边帮美国驻香港新闻处做翻译工作,一边通宵达旦地写作《秧歌》和《赤地之恋》。1954年,这两部长篇小说开始在香港《今日世界》双周刊上连载,后来分别又出了英文和中文的单行本。如果说,夏志清把张爱玲于1943年出版的《金锁记》视为“中国自古以来最好的中篇小说”是至高的评价,但还算锦上添花,因为这部中篇发表后即获好评,大都认为是张爱玲一部最优秀最令人心灵震颤的作品;那么,夏志清盛赞张爱玲的《秧歌》和《赤地之恋》,则可谓石破天惊,具有颠覆性的震撼力量。yibaochina.com 1949年10月,美国新闻处开始不定期发行《今日美国》,1952年4月改名为《今日世界》,初为双周刊。张爱玲两部长篇小说《秧歌》与《赤地之恋》,曾于《今日世界》连载。yibaochina.com 《赤地之恋》以大学生干部刘荃毕业以后接受组织分配的经历为主线,描写了中国大陆农村的“土改”运动、城市的“三反”运动,以及朝鲜战争等等纷纭的政治局面里人们的生活状态。刘荃参加土改,面对现实的残酷恐怖,非常震惊而又无能为力。他感到茫然无助,唯有和同伴黄娟的恋情给了他一些安慰。后来,刘荃被调到上海参加“抗美援朝”的文宣工作,堕入资料组组长戈珊的情欲之网。黄娟回上海后,刘荃又因为上司赵楚在“三反”中被诬陷枪毙,而受其牵连被捕入狱。黄娟无奈之下求戈珊帮忙,结果戈珊利用一石二鸟之计,骗黄娟投入新华社分社长申凯夫的怀抱。刘荃被救出后,得知黄娟为救他而舍弃了自己,万念俱灰之下报名参加了志愿军远赴朝鲜作战,希望战死沙场来解脱痛苦。最后,刘荃做了战俘,被遣返时,选择回大陆做他立志要做的事情。yibaochina.com 《秧歌》描绘的是1951年夏历年底上海附近的某个乡村农民金根一家在新年前一两个月的惨烈的生活。这是主线,与此交叉进行的是另外一个故事。电影编剧顾冈按组织要求下乡体验生活,写一个关于土改的电影。他来到这个村庄后发现老百姓家家都吃不饱。但是,他昧着良心把饥饿写成欢乐,把农民与政府冲突写成农民反抗地主压迫。他对农民烧掉政府粮仓的熊熊大火印象极为强烈,感到火焰的绝望和力量,但是他把这把火写成农民对国民党特务和地主的愤怒……yibaochina.com 台湾皇冠出版的张爱玲长篇小说《秧歌》封面。yibaochina.com 《秧歌》与《赤地之恋》是张爱玲在内地无法存身只得避居香港时的作品。如夏志清指出,从1949年到1952年,张爱玲默默地观察上海和附近村镇在共产党政权下的生活,她把自己所直接观察到的真实情形和共产党官方在戏里电影里杂志里散布的谎话对比,更深刻地了解了中国内地的惨状。yibaochina.com 夏志清坦言自己“反共”,但作为一个受过严格学术训练者,他更有独到的文学眼光。他认为,张爱玲这两本书的成就都非常了不起,因为它们巧妙地保存了传统小说对社会和自我平衡的关心。而且,更难得的是,这两本小说既没有滥用宣传口语,也没有为了方便意识形态的讨论而牺牲了现实的描写。夏志清也指出,和《秧歌》相较起来,《赤地之恋》的风格没有那么完整(这是因为张爱玲野心太大,要包括更广阔的范围,企望把共产党暴政的形形色色和盘托出来)。虽然《赤地之恋》在描写暴政的恐怖是成功的,但是《秧歌》却有古典的完美,篇幅虽短,但是它却替我们把共产党统治下的悲剧,很好地做了一番提炼的工作。特别是,夏志清指出:“《秧歌》所表现的,不仅是人民反饥饿,争取最低生存的要求,而且是人民如何在暴政胁迫下,还努力保持人性的尊严和人类关系之间的忠诚。”yibaochina.com 张爱玲选用“秧歌”作为全书的标题,得到夏志清十分赞许。他说:这就是要表示,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生活,是如何受到共产党的歪曲和贬抑。戏本来是假的,又可以说戏比日常生活更能表示人生的真谛。张爱玲用“秧歌”这个意象,一方面显出共产党所制定的“礼乐”是多么的虚假和僭妄,同时又着重“人生如戏”这一可怕的真理。当农民和民兵起冲突的时候,戏变成了现实。假戏真做和“人生如戏”的可怕,这两点一直维持到全书的最后,此時“秧歌”也进入了中世纪图画中“死亡之舞”的行列。yibaochina.com 中国大陆出版了好几种《张爱玲全集》,但所谓的“全集”却缺张爱玲这两部长篇小说《秧歌》和《赤地之恋》。yibaochina.com 夏志清发现了张爱玲的“高明之处”。在书里除了用戏来象征当下的生活方式之外,她更经常的把凄凉的农村写成一种梦魇式的可怕的鬼蜮。她借用了中国神话和古老传说的鬼故事,把里面离奇的景象覆印到在死亡和饥荒笼罩之下的现实世界上面去。小说开头两页描写农村的污秽和荒凉,就超过自然主义纯客观的写法。戏台或鬼故事式的暗示全书随处可见,许多描写都带着这一种阴森的鬼气。张爱玲并非一味去描写共产党种种暴行,而是更写出一幅中国民族文化的全景。她之所以借助神怪,目的不止是加强恐怖气氛。神怪故事本来是古老中国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在农民的想像中,随时都会出现的,现在用在这里,正好和共产党的“非人”世界作一映照。小说写出好几个世界,最受注意的是简朴的农民世界,他们的天伦之爱和他们的生死,现在都面临摧残。张爱玲在这本小说里,把共产党的世界置于一种鬼森森的气氛之中,用鬼怪幻觉来暗射共产党,实在是很适当的讽刺。共产党是一个怪物,它的残暴超过舞台上最血淋淋的戏,超过了人们想像中的地狱,出乎人类想像的极限。yibaochina.com … Continue reading 何与怀 | 保卫文学:从夏志清评张爱玲两部作品谈起